上有流思人，怀旧望归客。

　　六朝诗【shī】至南齐永明【míng】而一大变，世称【chēng】“永明体”，代【dài】表诗【shī】人则是谢朓，他上承晋宋，下开唐【táng】风，前【qián】人多【duō】以【yǐ】他与谢灵【líng】运相比。明【míng】人钟【zhōng】惺称二谢诗均【jun1】多排【pái】语，“然【rán】康乐排得可厌，却【què】不失为古诗【shī】。玄晖排得【dé】不【bú】可厌，业已【yǐ】浸淫近体”（《古诗归》）。明人【rén】许学夷也说【shuō】：“元嘉体虽尽入俳偶，语虽尽入【rù】雕【diāo】刻，其声韵犹古”，至沈、谢则“声渐入律，语【yǔ】渐绮靡，而古声渐【jiàn】亡矣”（《诗【shī】源辩体》）。一【yī】古一【yī】近，判然有别。小谢的【de】“新变”即使从这首短【duǎn】短的送别诗中也可窥其端绪。

　　理【lǐ】解这首诗，一【yī】上来就【jiù】碰到一个颇费【fèi】斟酌的问题：题面上【shàng】是“还远馆”，而开头第【dì】一句即是“高馆临荒途”，那末两【liǎng】个“馆【guǎn】”字所指是一，抑或是二【èr】？若此“高馆【guǎn】”即题中之“远馆【guǎn】”，则所写【xiě】为【wéi】悬想之词；若否，则是【shì】实【shí】写送别【bié】之地【dì】的景色。揣摩全诗，细绎词意，毋宁作后一【yī】解【jiě】为是。

　　首【shǒu】联分别【bié】从高【gāo】、远两个方面描写了送【sòng】别的场景：荒郊野途，高馆孤峙【zhì】，清流映带，长路迢递。馆，即客舍，安顿宾客的馆舍，可能江水曹暂寓于【yú】此【cǐ】，如今他又要到更远的馆舍去，诗人将与他举袂相别。荒凉凄清的景物渲【xuàn】染出【chū】一种离【lí】愁别绪【xù】。此处着一“带”字尤为传神：那潺湲的【de】清流仿佛【fó】将眼前的道路带向了遥远的地【dì】方，在离人的心上更添一层渺远迷【mí】茫的情思。次【cì】联则交代去者的【de】怀归之情【qíng】。“流思”，即思绪飘忽【hū】不定【dìng】，流荡无住之意；“怀旧望【wàng】归【guī】客”则为“流【liú】思人”之同【tóng】位语【yǔ】。“怀旧”，怀念【niàn】旧邦或亲【qīn】故之意；“望归客”，渴【kě】望归去之人【rén】，是为偏【piān】正结构【gòu】，非动宾结构【gòu】。此联透露出江【jiāng】水曹【cáo】的游宦生【shēng】涯，此行【háng】所去【qù】，只是远馆【guǎn】，而非故【gù】乡，故而客中作客，无慰【wèi】“怀旧望归”之【zhī】情【qíng】，只能更增羁旅情怀。但是诗【shī】的【de】第三联并未循此【cǐ】而【ér】生发开【kāi】去，而是重【chóng】又转回写景。诗人为【wéi】读者展现出一片明丽的景【jǐng】色，那【nà】池塘春草、花树相【xiàng】间、红【hóng】白掩映的风光确乎令【lìng】人陶醉。面对如此赏心【xīn】悦【yuè】目的景【jǐng】色，人不应该离别，而【ér】应该流连忘返，尽情享【xiǎng】受自然的赐予，但【dàn】偏偏这正【zhèng】是离人【rén】分手的时刻。如【rú】果【guǒ】说首联【lián】的写【xiě】景正与离情相契【qì】合的话，那么此联的写景【jǐng】则【zé】以强烈的【de】反衬突现【xiàn】出离别【bié】的情怀。送君千里，终【zhōng】须一【yī】别，这【zhè】是无可如何的现实，尾联重又归结到送【sòng】别之意【yì】。“日【rì】暮有重【chóng】城”，时光的【de】流逝暗示出依依惜别的深情，而高【gāo】城暮色的景物【wù】又加【jiā】浓了【le】伤别的情绪。天【tiān】色将晚，已到了【le】不得不分手的时刻【kè】，故主客双【shuāng】方只得在“何由【yóu】尽离【lí】席【xí】”的感慨中分道扬镳，诗的【de】最后【hòu】留给人的是无【wú】可奈【nài】何的感喟。离席将尽【jìn】而又不欲【yù】其尽【jìn】，结句【jù】将惜【xī】别之情发挥得非常充分【fèn】。

　　离别是古诗中一个陈旧的主题。这样一首主题平平的短诗，究竟透露出一些什么“新变”来呢？最突出的一点是诗人通过景物【wù】描写而抒发感情、构造意境的创【chuàng】作方法。汉魏古诗多胸臆【yì】语，直抒所感，古朴【pǔ】质实【shí】，情语多于景语，景【jǐng】物【wù】描写仅仅是抒情的【de】附【fù】丽。而【ér】到【dào】了谢【xiè】朓，则【zé】注意在写景中寓【yù】情，让【ràng】情感蕴含在景物【wù】之中，二【èr】者不是游【yóu】离之物，而是构成一个有【yǒu】机的统【tǒng】一体，成【chéng】为富有情韵的意境，避免对感情【qíng】作直露的【de】、正【zhèng】面【miàn】的【de】表【biǎo】述【shù】。即【jí】以【yǐ】此诗而论，诗人以清词丽句描绘出一个凄【qī】清悠远而又富于色彩的境界，对【duì】别离之【zhī】情几乎未作【zuò】铺陈，读者感受到的是【shì】一种惜别的氛围，情【qíng】绪的熏染，情感的表达【dá】是含蓄蕴藉的。这就是后人【rén】所说的“风调”、“神韵”。正是在【zài】这一点【diǎn】上【shàng】，小谢的诗成为【wéi】唐诗【shī】的先声【shēng】。试看王维的《归【guī】嵩山作》：“晴川带长薄，车马【mǎ】去闲闲。流水如有【yǒu】意，暮禽相与还。荒【huāng】城临古【gǔ】渡，落【luò】日【rì】满秋山。迢递嵩高下【xià】，归来且【qiě】闭关。”右丞此诗【shī】就【jiù】是正从小谢诗中【zhōng】有【yǒu】所借鉴的。谢灵【líng】运也模【mó】山【shān】范水，但精雕细【xì】刻，失之板重【chóng】，刻意写【xiě】形，而乏情韵。玄晖则刊落繁缛，以【yǐ】清俊疏朗【lǎng】的笔调将【jiāng】景物构造为富有情【qíng】韵的意境。于是朴拙质【zhì】厚【hòu】的古诗一变【biàn】而为清新俊逸的近体【tǐ】风格。唐诗那种【zhǒng】简笔传神的写景，情韵流【liú】动的【de】意境，风神【shén】摇曳【yè】的格【gé】调，正是在小谢这【zhè】里肇其端的【de】。

　　其【qí】次，在诗歌的格律上也表现出其【qí】新变。自沈约倡“声律说”以来【lái】，诗人排比声韵【yùn】，约【yuē】句准【zhǔn】篇，成【chéng】为一【yī】时的风气【qì】，标志【zhì】了五言古诗向【xiàng】近体律诗【shī】的过渡，谢朓也是这【zhè】场【chǎng】声律化运动中【zhōng】的健将。严羽【yǔ】说：“谢朓之诗，已有全篇似唐【táng】人者。”（《沧浪【làng】诗【shī】话》）除风格而外【wài】，格律之新也是其一【yī】个方面。即【jí】以【yǐ】此诗【shī】论【lùn】，除去押入声【shēng】韵之外，其他各【gè】方【fāng】面均近似一首律诗。首联对偶工切【qiē】，但平【píng】仄不协，第【dì】二联不对，而第三联又成工整【zhěng】的对偶。这在律【lǜ】诗中称为“偷春格”，颔联的对仗移【yí】至首联【lián】，恰如花儿偷得春光，先春而【ér】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