劳劳亭

　　此诗的前两【liǎng】句“天下伤心处【chù】，劳劳送客亭”，诗人以极其【qí】洗练的笔墨、高度概括的手【shǒu】法【fǎ】，破题而【ér】入【rù】，直点题旨【zhǐ】。单就句意而言，这两句就【jiù】是屈原《楚辞·九【jiǔ】歌·少司命》所说的“悲莫悲兮生别离”和江淹【yān】《别赋》所【suǒ】说的“黯然销魂者，唯【wéi】别而已矣”。但【dàn】诗【shī】人既以亭【tíng】为题，就超越一步、透过【guò】一【yī】层，不说【shuō】天下伤心【xīn】事是离别，只说天下伤心【xīn】处【chù】是离【lí】亭。这样直【zhí】中【zhōng】见曲【qǔ】，越过了离别之事【shì】来写离别之【zhī】地，越过【guò】了【le】送别之人来写送别之亭，立言就【jiù】更高妙【miào】，运思【sī】就更超脱。而读者自会因地及事，由亭【tíng】及人。

　　不过，这首诗的得力之处却【què】非上面这两句【jù】，而是【shì】它【tā】的后两【liǎng】句。在上【shàng】两句诗【shī】里【lǐ】，诗人为了【le】有力地展示主题【tí】、极言离别【bié】之【zhī】苦，指出天【tiān】下伤心之地是离亭，也就是说天【tiān】下【xià】伤心之事莫过【guò】于离别，已经把诗意推到了高峰，似乎再没有什么话好【hǎo】说，没【méi】有【yǒu】进一【yī】步【bù】盘【pán】旋的余地了。如果【guǒ】后两句只就上两句【jù】平铺直叙地加以引伸，全诗将【jiāng】纤弱无【wú】力，索然寡味。而诗人【rén】才思【sī】所至，就【jiù】亭外柳条【tiáo】未青之景【jǐng】，陡然转【zhuǎn】过【guò】笔锋，以“春风知别苦，不遣柳条青”这样两句，别【bié】翻【fān】新意，另辟诗境。

　　这【zhè】一出人【rén】意表的神来之【zhī】笔，出自诗人的【de】丰【fēng】富联想【xiǎng】。《文心雕【diāo】龙·物色篇》说：“诗【shī】人感物，联类不穷。”诗思往往是与【yǔ】联【lián】想俱来的。诗人在构思【sī】时，要善于由甲及乙【yǐ】，由乙【yǐ】及丙。联类越广，转折和层次越多，诗篇就越有深度，也越耐人【rén】寻味。王之涣【huàn】的《送别》诗“杨柳东风树，青青夹【jiá】御河。近来攀折【shé】苦，应为别离多”，也是从杨柳生意【yì】，构思也很深【shēn】曲；但就【jiù】诗人【rén】的联【lián】想而言，只不过因古【gǔ】时有杨柳送别习俗，就把【bǎ】送别与杨【yáng】柳这【zhè】两件本来有【yǒu】联系的事物联系在【zài】了一起，而诗【shī】中虽【suī】然说到【dào】杨柳是“东【dōng】风树”，却没有把送别一事与东风相联。李白的这两【liǎng】句【jù】诗【shī】却【què】不仅因送别【bié】想【xiǎng】到折柳，更【gèng】因杨柳想到【dào】柳眼拖青要【yào】靠春风【fēng】吹【chuī】拂，从而把离别与春风这两件本来毫【háo】不相干的【de】事物联在【zài】了一起。如果说王诗的联想【xiǎng】还是直接【jiē】的，那【nà】么李诗的联想【xiǎng】则是间接【jiē】的，其联想之翼【yì】就飞得更【gèng】远【yuǎn】了。

　　应【yīng】当说，在古代诗【shī】歌中，从送别【bié】写到折柳，在从折柳写到【dào】春风【fēng】的【de】诗，并非【fēi】绝无仅有。杨巨源的《折杨【yáng】柳【liǔ】》诗“水边【biān】杨柳曲尘丝，立马烦【fán】君折一枝。惟有春风最相惜，殷勤更向手中【zhōng】吹”，写得也具见巧思，但与【yǔ】李【lǐ】白这两【liǎng】句相比，就【jiù】显得【dé】巧而不奇【qí】。李白的这两句诗是【shì】把联想和奇想结合为【wéi】一的。诗【shī】人因【yīn】送别时柳条未青、无枝【zhī】可折而生奇想，想到这是春风【fēng】故意不【bú】吹到柳【liǔ】条，故意不让【ràng】它【tā】发青，而春风之所以不让柳条发青，是因【yīn】为深知【zhī】离别之【zhī】苦，不忍看到人【rén】间折柳送【sòng】别的场面【miàn】。从诗人的【de】构思说，这是联想【xiǎng】兼【jiān】奇想；而如【rú】果【guǒ】从艺术【shù】手法来说，这是托物言情，移情【qíng】于景，把本【běn】来无知无【wú】情的春风写得有知有情【qíng】，使它【tā】与相别之人【rén】同具惜别、伤别之【zhī】心，从而化【huà】物为【wéi】我，使它成【chéng】了诗人的感情化身。

　　与李白【bái】的这首诗异曲同工、相映【yìng】成趣的有李商隐的《离【lí】亭【tíng】赋得折杨柳二首》之一：

　　暂凭樽酒送无憀，莫损愁眉与细腰。

　　人世死前惟有别，春风争似惜长条。

　　对照之下，两诗都以【yǐ】离【lí】亭【tíng】为题，都是从离别【bié】想【xiǎng】到杨柳，从杨柳想【xiǎng】到【dào】春风，也都把春风写得深知离【lí】别之【zhī】苦，对人【rén】间的离【lí】别满怀【huái】同情【qíng】。但两诗的出发点相同，而结论却完【wán】全相反：李【lǐ】白设想春【chūn】风因不愿见到折柳送别的场面【miàn】而不让【ràng】柳【liǔ】条发青；李商【shāng】隐【yǐn】却先说送别之人不忍折损杨【yáng】柳的枝【zhī】叶，再【zài】设想春风为了让人们在临【lín】别之时【shí】从折柳相赠中表达一片情意，得到一点【diǎn】慰藉，而不惜柳条被人攀【pān】折。这说明，同一题材可【kě】以有【yǒu】各种不同的【de】构思、不同【tóng】的写法。诗【shī】人的想象【xiàng】是可以【yǐ】自由飞翔的，而想象的天地又是无限广阔【kuò】的。